天还没亮,李明远就醒了。他摸黑穿上那件发黑的矿工服,轻手轻脚推开院门。四月的风裹着煤渣子,刮得人脸生疼。他蹲在田埂上,抓起一把泥土搓了搓。土里渗着麦秆还有煤灰,在指缝间簌簌剥落——这是三十年矿尘与五季麦茬共同沉淀的年轮。那些干裂的土块坠地时,竟发出煤渣般清脆的碎响,仿佛这片土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从沃土到矿渣的蜕变。这片开裂的土地,养活了新源村三代人。远处矿井的探照灯刺破晨雾,“丰禾煤业“四个红字在钢架上忽明忽暗,像极了他第一次下井时,安全帽上那盏随时会熄灭的矿灯。“爸!“李浩的声音混着脚步声传来。小伙子披着件崭新的冲锋衣,手里保温杯冒着热气。“您又来看地了。“李明远没接话,把土块碾碎。黄土簌簌落下,露出里面几道蛛网般的裂缝。上个月西头的丰年叔家,半夜里院墙突然裂开一掌宽的缝,早上发现裂缝已经延伸到堂屋正中央。“搬迁通知下来了。“李浩递过保温杯,“下个月就...““我知道。“李明远突然打断。热水滑过喉咙,烫得心口发疼。三十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,他也是这样蹲在田埂上。勘探队的钻头轰隆隆响,震得田里的积雪簌簌掉落。那时候的土多结实啊,能撑起十里八乡最沉的麦垛。巷道里的记忆总在深夜浮现。李明远至今记得第一次下井时,安全绳勒进腰间的刺痛。矿灯照出前方老张佝偻的背影,岩壁渗出的水珠砸在安全帽上,像下着一场永远停不了的雨。“到了。“师傅老张的矿灯停在煤层前。黑得发亮的煤壁上,有暗红色的纹路在跳动。李明远伸手去摸,被师傅老张一把拽回:“找死啊?那是地火!“后来他才知道,这片煤田从光绪年间就开始自燃。井下的热风裹着煤灰,能把人的肺烧出窟窿。但没人敢停工,井架上“安全生产“的横幅下面,永远堆着新运来的开采设备。“爸!“李浩突然提高嗓门。李明远这才发现,自己又把土块捏碎了。黄土从指缝漏下,落在田埂上新裂开的缝隙里——那裂缝昨天还只有头发丝细,现在已经能塞进一根手指。村口小卖部的灯亮了。几个早起的老矿工蹲在门口抽烟,烟头明灭间传来零碎的对话:“听说东阳村老刘家的房子歪了...““早晚轮到咱们村...““搬迁款够不够在城里买房子...“李明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三十年的井下生涯,让他的肺里积满了煤灰。咳出来的痰带着黑色血丝,在黄土上洇出诡异的图案。回到家时,儿媳晓雯正在灶台前熬药。褐色的药汁在砂锅里翻滚,散发出苦涩的味道。“爸,先把药喝了吧。“她递过碗的手上还沾着面粉,案板上的饺子排成整齐的队列。李明远盯着那些白胖的饺子。去年矿上发年货时,也是这样的白面饺子。工人们吃得满嘴流油,在没人注意的地方,一道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。就像有只无形的犁在地底穿行,所过之处泥土翻卷,麦秆断裂的脆响接连不断,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。“浩子呢?““去镇上开会了。“晓雯擦了擦手,“说是要讨论搬迁的事。“药碗在桌上磕出轻响。李明远望向窗外的井架,阳光照在钢架上,折射出刺眼的光。他突然想起师傅那天说的话:“这地底下都挖空了,迟早要塌。等裂缝开到村子中间,神仙也救不了。“当时他们都当是师傅喝多了说胡话。现在想来,那双被煤灰染黑的眼睛里,分明藏着预言。午后,李浩带着一叠文件回来,额头上的汗混着煤灰,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。“爸,签字吧。“他展开图纸,上面用红线标出了新源村的位置,旁边写着“沉陷危险区“三个大字。李明远的手指抚过图纸。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底下,是他亲手挖过的每一条巷道,每一块煤壁。现在它们要变成撕裂村庄的伤口。“技术部测算过了。“李浩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打,“最多再撑三个月...“钢笔突然被按住。李明远抬头,看见儿子通红的眼圈。“您知道的,“李浩的声音突然哽咽,“去年星子村塌陷时,水涨得特别快...早上王婶还在井台边洗衣裳,晌午那口井就成了个咕嘟冒泡的漩涡眼。等到天黑,整个村子就剩半截电线杆露在水面上...“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,像是要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。''我们能离开,你爷你奶怎么走?不能把他们留在水里吧”夕阳把井架的影子拉得老长,斜斜地切过院子里父子俩的影子,像一把生锈的钢锯,生生将两个时代锯开——父亲那头的影子还连着老槐树的根,儿子的半边身子却已浸在新城的灯光里。药碗里的倒影晃了晃。“您得带头”。李明远松开手,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蓝黑色的泪。签字时他听见地底传来闷响。不知是远处的爆破声,还是记忆里师傅老张的叹息。夕阳斜斜地投在墙上,那张“先进生产者“奖状上——照片里的李明远站在井架前微笑,身后是三十年前还完整的土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