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白毛风里的算术题
1992年腊月十七,陈青山学会用体温解冻钢笔水。蒙古包毡帘漏进的雪粒在作业本上融成墨点,他慌忙用袖口去擦,蓝黑墨水在冻疮处开出扭曲的花。
“青娃,把羊赶回来!“母亲李秀兰的喊声被北风扯碎。七岁男孩裹着掉絮的军大衣钻进风雪,草场尽头的母羊正在啃食最后几丛沙蒿。他忽然停住——雪地上有串陌生的脚印,比狼爪印更宽,却比骆驼蹄浅。
父亲陈守义带回的牛皮纸信封在羊粪炉上烤出焦味。“县里要清退民办教师。“他摩挲着搪瓷缸上“先进教育工作者“的红字,“每月少四十六块八毛。“母亲缝纫机的“哒哒“声漏了一拍,顶针在油灯下滚到青山的算术本旁。
“四十六块八毛能买...“男孩舔着铅笔头计算:十八包盐,五十九斤玉米面,或者——他偷偷瞥向供销社橱窗里的回力鞋——刚好是那双白球鞋的标价。炉火将存折上的数字投在毡墙上:叁佰贰拾柒元整,像串被风干的葡萄。
深夜,狼嚎从查干湖冰面传来。青山摸出枕头下的狼髀石,这是牧区老猎人巴特尔给的护身符。“蒙古娃要像狼崽一样...“老人沙哑的叮嘱被风雪淹没。此刻父亲正用红笔在报纸边缘写搬迁计划,母亲把全家衣物塞进印着“尿素“字样的编织袋。
迁徙那日,老黄狗追着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狂奔。青山抱紧装满课本的化肥袋,突然看见巴特尔骑着枣红马出现在沙梁上。老人扬手抛来物件,他凌空接住——是半截蓝粉笔,在敕勒川的阳光下泛着孔雀石的光泽。
“给城里老师看!“巴特尔的蒙语混着风声。拖拉机碾过冰河时,狼髀石与蓝粉笔在男孩衣兜相撞,发出玉石般的清响。
第二章狼髀石与蓝粉笔
东胜县机械厂家属院的公厕墙上,新添了串蓝色算式。陈青山用巴特尔给的粉笔偷练速算,直到某天发现自己的“草稿纸“被围观——水泥墙前站着数学老师王志国。
“谁家的崽子乱画!“后勤主任的咆哮震落墙灰。青山攥着半截粉笔缩进煤堆后,听见王老师说:“这是二元一次方程。“第二天,他的课桌里多了沓泛黄的演算纸,边缘印着“东胜县中学1983届毕业留念“。
转学生苏晓蔓出现那天,黑板左侧贴出贫困生补助名单。陈青山的名字悬在第三位,像块将化未化的冰凌。穿碎花袄的姑娘抱着铁皮铅笔盒坐下时,他闻到淡淡的羊奶皂香——这在用洗衣粉洗头的县城中学堪称奢侈。
“你的石头真特别。“晓蔓指着狼髀石手链。青山慌忙捂住手腕,却碰翻墨水瓶,蓝黑汁液在补助名单上洇出乌云。女孩递来的手帕绣着紫云英,他盯着那抹淡紫,想起草原上被车轮碾过的野花。
校运会前夜,青山在煤油灯下涂改布鞋。母亲熬的浆糊混着白粉笔灰,将磨破的鞋头糊成雪色。主席台上,教导主任突然宣布:“请贫困生代表领取运动鞋!“他僵在方阵里,看着晓蔓脚上的回力鞋——正是价值四十六块八毛的那双。
暴雪突至时,青山在厕所隔间抠掉鞋头白灰。苏晓蔓的惊呼从女厕传来:“我的钢笔不见了!“他捏紧兜里刚卖废铁换来的五块钱,那支英雄牌钢笔正在他书包底层发烫。
第三章迁徙的牧云人
机械厂家属院的冬青树上结满冰挂,陈青山在水泥管里发现流浪猫生产。三只湿漉漉的幼崽让他想起迁徙那日,老黄狗在雪地上留下的梅花印。母亲李秀兰的缝纫机在新家阳台轰鸣,这里没有牧区的银河,只有隔壁钢铁厂永不熄灭的熔炉红光。
“青娃,去送裤子。“母亲递来熨烫好的中山装,袖口磨破处绣着暗纹。青山摸着立体针脚,这是母亲用拆开的旧毛线重新配色绣的。服装店老板娘却用镊子夹起衣服:“补丁倒是精巧,可惜线头没藏好。“
回家的路上,他撞见父亲陈守义在工地卸水泥。男人佝偻的背上蒙着灰白粉尘,像尊正在风化的石像。工头甩来的五张皱钞中有张半截的,父亲用米浆小心翼翼粘好,那钞票后来变成青山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
苏晓蔓搬进家属院那天下着冻雨。青山看着她家搬来漆皮剥落的钢琴,工人们喊着号子往三楼抬。琴盖反射的冷光刺得他眼疼,怀里的煤球突然滚落,在晓蔓的白棉鞋上砸出黑印。
“对不起...“他蹲身用袖口擦拭,女孩却退后两步:“没关系,反正要扔的。“这句话比煤渣更灼人。当晚,青山在作业本发现夹着的创可贴——晓蔓竟认出他皲裂的手背。
第四章县中巷的补丁月亮
1995年秋,县中学兴起收集水浒卡。陈青山在小卖部门口徘徊时,苏晓蔓将整套卡牌拍在他掌心:“帮我写数学作业就行。“她马尾辫甩过的弧度,让他想起牧区套马杆的抛物线。
他们在旧书摊分享盗版《笑傲江湖》,晓蔓突然指着令狐冲的剑:“你像他,都有股子穷骨头的傲气。“青山把书页攥出褶皱,那夜他翻出母亲藏钱的铁盒,数到第七遍时终于崩溃——买齐水浒卡需要他三个月早餐费。
元旦联欢会前,班长提议去录像厅包场。“每人五块。“苏晓蔓在黑板写下通知。青山盯着值日表上自己的名字,那天他故意打翻水桶,让积水漫过收费名单。
寒夜,他在锅炉房帮工赚外快。煤灰钻进指甲缝时,瞥见晓蔓和班长在操场散步。女生手里的烤红薯冒着热气,班长正比划着《泰坦尼克号》的飞翔动作。青山把铁锹砸向煤堆,惊飞的老鼠撞翻汽水瓶,玻璃碴在月光下像散落的水晶。
第二天,他桌上放着裹报纸的烤红薯。苏晓蔓的纸条夹在《代数习题集》里:“锅炉房老头说你每晚都在。“红薯早凉透了,但包着它的报纸上,晓蔓用红笔圈着招聘启事:“诚聘抄写员,千字三毛。“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