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绣时代
上起点读书APP,新人免费读14天海量好书*,新设备新账号下载立享

*本书48小时内付费章节不限免

第二章 苦夏挽歌

夜沉得像墨。

煤炉翻倒的灰烬撒了一地,母女俩谁也没说话。

北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,吹得灯泡微微摇晃,墙上影子跟着动,像场沉默的皮影戏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李素娟突然站起身,开始翻找床底的包袱。她将江野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一件件叠好,塞进磨破了角的布包里,动作快得让人心慌,“去找你表姐,她在广州纺织厂打工,说那边条件特好,工资也比咱这高出一大截。”

李素娟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今晚就走。”

江野愣在原地,仿佛被钉在水泥地上,“妈你说什么胡话?你身体这样,我咋能去广州呢,赵老三的钱我再想办法,咱肯定能还上的。”

李素娟惨笑,眼角挤出深刻皱纹,“拿啥还?咱这小地方,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?我这副破身子骨早就无所谓了,可你不一样,妈不能眼睁睁看着赵老三糟蹋你啊!”

三年前她留不住丈夫,三年后必须留住女儿。

小城人言可畏,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。当年丈夫私奔的闲话让她们这么多年抬不起头,明里暗里被人戳脊梁骨。若女儿真被逼的走上绝路,李素娟死都闭不上眼。

泪光浸湿江野眼眶,她声音哽咽,“可是我走了,他们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
“我都这么大年纪了,赵老三不敢拿我怎么样,他是在打你的主意,你走了他就没由头闹。”李素娟语气坚决。

话音未落,她猛地抄起案板上的菜刀。

银光乍现的刹那,江野惊恐地闭上双眼,却听得一声清脆的断裂声,母亲珍藏多年的银镯在刀下应声而断。

这银镯是当年姥姥留给母亲的唯一嫁妆,她向来珍视如命,从不轻易示人。也正因常年贴身收藏,才侥幸没被江伟明搜刮了去。

“拿着。”李素娟将半截还带着体温的银镯塞进女儿掌心,断口处的锐利硌得人生疼,“无论你去哪,带着这镯子,就当是我在身边陪着你。”

“妈……”江野眼泪簌簌而下。

李素娟仔细为女儿擦去泪水,粗糙指节轻柔地拂过她的眉眼,目光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与不舍,“小野,记住喽,人活着要像竹子一样,挺直而立,风雨不折。”

看着李素娟浑浊的眼眸,江野想起母亲被一个男人毁了的一生。

-

江野的父亲名叫江伟明,曾是纺织厂里人人提及都要赞一声的“俊后生”。

1972年,江伟明接过父亲的班,顶职进厂,正赶上文革末期政策松动,分配时得了个不错的岗位。那时的他,一身劳动布工装总是干净整洁,头发用发蜡抹得服服帖帖,在车间昏黄灯光下也透着乌亮光泽,是不少女工的“梦中情人”。

但江伟明独独喜欢不怎么爱说话的李素娟。

他每月三十多块的工资,除去买“大前门”烟的钱,其余都仔细攒着,悉数化作了送给李素娟的惊喜。最轰动全厂的,是他用整整三个月工资换回的那块上海牌手表。

银色表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他当着全车间轰鸣的织机和众多羡慕的目光,郑重地将它戴在李素娟纤细的手腕上,兴奋的声音穿透机器轰鸣,“素娟,这辈子我都对你好。”

婚后不久,李素娟怀了身孕。厂里念她是多年的优秀职工,特意给这对小夫妻分了筒子楼里一间单独的宿舍。虽然不过二十平米,却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灶台和窗户,不必再和七八个女工挤在大通铺里。

李素娟挺着肚子,用碎花布做了窗帘,拿旧报纸糊了墙,江伟明则从厂里废料堆里捡回些边角料,亲手钉了个简易衣柜。夜晚,两人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,听着窗外纺织厂永不停歇的轰鸣声,竟也觉得日子有了奔头。

江野出生那年冬天特别冷,筒子楼没有暖气,江伟明就彻夜守着煤炉子,生怕冻着妻女。他学会了下班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,学会了用废布料给女儿做尿片。那时他看李素娟的眼神还带着光,常抱着女儿在走廊里边走边哼,“咱们工人有力量。”

日子像织布机上的梭子,飞快地穿梭着。

转眼江野上了高中,李素娟的身体却每况愈下。常年吸入棉絮让她的咳嗽越来越重,肺里像塞了团湿棉花,喘气都带着嘶嘶的杂音。她开始频繁请假,工资从每月一百二十块锐减到八十、六十,最后只剩基本生活费。

而此时的江伟明,却因为能说会道被提拔成销售科副科长,经常代表厂里去南方谈业务。他见识了深圳特区的高楼大厦,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,西装口袋里总揣着印头衔的名片。

一次产品会上,他认识了深圳一家纺织公司的董事长千金小陈,那是个才二十五岁的姑娘,烫着时髦的大波浪,涂着亮晶晶的唇膏,说起话来眼睛像会跳舞。

回到闭塞小城邹平后,江伟明开始对着家里那面斑驳的镜子发呆。镜中的自己鬓角已经微白,而身边病怏怏的妻子更是面色蜡黄,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。每当李素娟剧烈的咳嗽声在筒子楼里回荡时,他就不自觉地摸出那张写着Call机号码的粉色纸条。

对比之下,那个南方姑娘的笑靥就像一道刺目的光,照得江伟明睁不开眼。她会在电话里娇声说,“江科长好厉害呀”;会带他去和平饭店喝下午茶,在铺着雪白桌布的环境里,教他用精巧的银质餐具品尝他叫不出名字的牛排西点;会拽着他的胳膊钻进霓虹闪烁的歌舞厅,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里,看他手脚笨拙地晃动,然后趴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;还会随手买下价格抵得上他半年工资的西装,轻飘飘地塞进他怀里,笑说“配你嘛”。

一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工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男人,对这般直白而汹涌的物质与温柔,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。

一来二去,江伟明那点曾经对家庭的担当,到底没抵过诱惑。为了讨得小陈喜欢,他开始把工资悄悄截留,借口“业务需要”买金利来领带,摸摩斯喷香水,却忘了女儿连本英汉词典都舍不得买。

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,江野去给李素娟买药,猝不及防地撞见父亲臂弯里挽着个描画精致的年轻女人。那人指尖鲜红,腕上手表晃眼,正娇声笑着,拉扯着一条连衣裙往自己身上比划。

而江伟明看她的眼神,竟带着几分江野记忆中只属于母亲的、那种专注而温柔的亮光。江野猛地缩身,躲进一排挂满腈纶衫的货架后面,透过衣物的缝隙,看着父亲用那双曾为母亲细心戴上手表的手,轻抚过那裙摆,搂上女人腰间。

那一刻,江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。

回家的路上,她死死攥着那包咳嗽药,指甲将自己掐得生疼。脑海里反复浮现母亲咳得直不起腰的样子,想起家里重活都是江伟明来干;想起自己还在读书,若没了江伟明的工资,她和母亲恐怕要喝西北风。

真捅破了这层纸,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恐怕立刻要散架。

筒子楼里,李素娟正蹲在走廊的煤炉前煎药,咳嗽声时断时续。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头,露出一个疲惫的笑,“小野回来了,药买到了吗。”

江野看着母亲被生活压弯的脊梁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那个秘密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,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。

她第一次发现,原来有些真相,比谎言更伤人。

日子就那么不清不楚的过下去。

1993年夏天,那张印着烫金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筒子楼时,整栋楼都轰动了。

李素娟捧着那张薄薄的纸,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。她特地买了二两猪肉,红烧肉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油香飘满了整条走廊。

就在母女俩又哭又笑地计划着未来时,江伟明跟着小陈跑了。

不仅如此,他卷走了家里所有积蓄,连缝在枕头里江野的学费,李素娟的银项链,甚至结婚时那床红缎被面都没放过。更可怕的是,他在抽屉最底层留下一沓按着红手印的借条,原来他为了讨好那个姑娘,早就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。

祸不单行,命运重锤接踵而至。

就在那个闷热的七月底,李素娟在夜班时突然咳血晕倒在轰鸣的织布机旁。白色的棉絮被染上暗红血迹,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。诊断书和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,每一张都冰冷地宣判着这个家庭的绝境。

面对这一切,李素娟没流一滴泪,只是独自去了厂区后面的池塘。

她掏出那只珍藏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表,表盘在月光下依旧闪亮,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,仿佛那些美好时光从未流逝。她用力一掷,手表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,“噗通”一声没入浑浊池水。

水面泛起涟漪,一圈圈荡开,就像她与江伟明曾有过的幸福快乐,最终都消失不见。

-

拜江伟明所赐,家里境况一落千丈。

学费像一座山,压在母亲肩头,也压在江野心上。

看着李素娟为了凑钱,像个陀螺似的在缝纫机、零工和灶台间连轴转,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佝偻。江野嘴上不说,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,那台破旧的缝纫机嗡嗡响到多晚,她就在被窝里偷偷咬着枕巾哭了多少回。

直到一天晚上。

“妈,我不去上大学了。”

江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连一丝涟漪都没有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胸腔内正翻涌着怎样的痛楚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录取通知书上凹凸的烫金校徽,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她心上的烙印。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李素娟正在缝补的动作猛地一滞。针尖猝不及防刺入指腹,沁出一颗鲜红血珠,她却浑然不觉。慢慢地,她抬起头,眼眶通红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,只是难以置信的摇着头。

这个思考良久,不得不做的决定像一把生锈的锯子,在江野五脏六腑间来回拉扯。每一下都带着倒刺,撕扯着她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。凌晨五点就在走廊借光背重点的寒冷,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笔记,老师那句“你一定能走出这个小城,去到大城市”的鼓励……

所有这些,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。

“小野……”李素娟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,带着哽咽哭腔,“是妈没用,是妈拖累了你啊!”她拼命捶打自己心口,被扑过来的江野死死按住。

娘俩抱在一起,眼泪流淌。

这一瞬间,江野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。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,而是一种绵长而深刻的钝痛,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体内一点点碎裂。

那是梦想被连根拔起的声音,是未来在眼前轰然倒塌的巨响。

但她只是挺直了脊背,把这张承载着全部梦想的通知书,和那些按着红手印的借条一起,压在箱底。

“没事的,妈。不上大学,我就能边打工边照顾你,咱们向前看,日子一样有奔头。”

李素娟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把脸埋女儿衣襟里,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。

江野像小时候李素娟哄她睡觉一样,轻轻拍着母亲的背,说着安慰的话。

可是她心里很清楚,有些路一旦错过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她的大学梦,她的青春,她本该灿烂的未来,都在这个夜晚悄然埋葬。

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,仿佛在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夏天,唱着最后挽歌。

苏梦玖su · 作家说
上起点支持我,看最新更新 下载App